一时乳娘又抱了小倌儿过来，端木芬抱过庶子，又问了乳娘一些琐事，哄着小倌儿用了半盅撇了油的野鸡仔汤，听得外间大座钟“铛铛”地连响了六七下，又有值夜的敲了梆子，听响声当是起更了。小倌儿早是哈欠连连，端木芬便让乳娘带了回屋睡去。
她自己则披了件月白缎绣翠梅的有斗蓬，叫青禾持一盏明瓦灯笼，主仆两个迤逦往园子行去。
月初的夜晚，只细细的一弯新月悬在夜空，纤巧俏媚有说不出的可喜。可惜月色浅淡若无，六面飞檐的沁秋亭，大体隐于暗夜之中，只有亭中一盏琉璃灯，发出幽黄的光亮，隐约映出两条修长的身影。
赵令如一手持杯，推窗而立，耳边风山风籁籁，越觉着夜静得出奇。而越是静，赵令如的心便越是乱。
傅翕芳示好，端木芬生隙，再加上雾里看花的陆萱，还有府中许多琐事。以及西北家中来信，虽然父兄说一切安好，可她心里明白，怎么能好的起来。
傅荣一心想要多捞钱，朝廷真应了他开出的饷银，哪里还有钱拨给西北。更何况相较与漠北，朝廷对西北原就更轻看一些，总觉着西羌不过是小患，不足为虑。
因而西北的战事虽不大，却多是惨烈。
原先周得韬在漠北，只要情况允许，他还会相帮一二。如今傅荣，虽说更亲近了，却实难指望。
赵令如思绪连篇，秋砚亦不敢出声相扰。直至外边传来“笃笃”地敲门声，她才收回了神思，秋砚已开了门，端木芬笑盈盈地进来，瞥了一眼地上约四尺见方，用鸡油黄雕成流觞渠。微微笑道：“真对不住，我来的晚了，劳你久侯了。”
“我也是才到。”赵令如回身至水渠旁坐下，拣了个青花淡描的的小杯，斟满了酒置于渠中，小杯顺流而飘，不大会便至端木芬面前，端木芬拿起来了一口饮尽，赞道：“好醇香的桂花酒。”
“可惜……”赵令如眸露悲凄，“欲买桂花同载酒，终不似，少年游。”
赵令如哎叹未完，端木芬眉眼间亦不觉轻笼了愁绪。分明不过年余光景，然细想起来，竟有再回首忆是百年身的哀叹，果然是人间世事无常。
“从来人事易分，好在咱们还厮守在一起……”端木芬勉强笑道：“何必又伤感过往。说起来，这九曲流觞，咱们倒从未玩过。”
赵令如也笑，“你们一个个都要装拙，自不肯卖弄风雅，也就是我，不大通诗文偏又好个新奇，才不怕丢人，过来装个清雅。”
“且罢了。”端木芬笑道：“你的书也不少，我还记得当日你送了一本兵书给萱儿……”
提起陆萱，还不曾走远的欢愉记忆，如琴弦“嘣”一声断开，再美好的心绪都化作了虚无。两人面上的清柔的浅笑，倏忽隐去，眉峰渐沉。
“是啊，恁些事想起来就跟昨天发生的一样。”赵令如微叹一声，“当日我只她志趣偏僻，现下看来她很是工于心计。连姨娘和王妃都被她骗过了。”
端木芬忖度了一番，压低了声音问道：“令如，你可知当年郑姨娘和四郎到底是怎么死的么？”
赵令如眸子一闪，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端木芬将恁日自己在内子墙撞见陆萱的事，大略一说，又道：“恁条路，虽说四通八达。可她最有可能去的，只有当年郑姨娘住过的小院。”
赵令如微眯了眸子，“照你这么说，她？”
“这也只是我自己猜测。”端木芬道，“且又不大与西院相干，所以也不曾和人说过。可你到底是三郎妻子，与她姑嫂名份是注定的。不
论她要做甚么，你总要留个心眼才是。”
“芬儿。”赵令如握住她的手，眸带感激。
端木芬被她的眸光看的泪意上涌，借着斟酒和工夫掩去眸底的伤感，再抬眸时，一片清浅的微笑，“且说正经的，自打咱们把园子分给了老姆。她们守得跟金山、银山似的，咱们还罢了。恁些姨娘、姐儿没的白受她们的气。适才平姐姐还告诉我说，后半晌大姐儿往园子里去，不过捡了几枚栗子，恁些老姆就敢当面和安姐儿争嘴。长此以往，岂不叫人家笑咱们奸佞。”
赵令如笑问，“你早起就是想和我说这事么？”
“可不就是这事。”端木芬叹道：“实话同你讲，我受她们的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。只因着事多不好提，再一个这法子原是我兴出来的，才多久呢，就有这么些错漏，我都不好意思回姑妈和大伯娘。说不的只好和你商议个法子。你是不知道，为了这么点事，乔姨娘和我哭了几多回了。园子里恁些老姆也太势利眼了，乔家失了势，她们就一点不把菊生放在眼里。”
赵令如横睨了端木芬一眼，“你呀，就是太好性了。所以纵的她们眼里没人。有这样的事，就该拉出二门打一顿，撵出去就是。”
“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，只是到底要和你通个气才好。”
端木芬笑容温和，赵令如微恍了神色。稍怔了片刻，才回过神来，不论她是真心想要和好，还是因见傅翕芳示好才改了态度。
总之，姊妹两个能回到从前，就好。
“你也太多心了。”赵令如拉了她的手，“你我之间哪里讲究这些。况且，园子里的事，本就是你在管。实在不必知会我。”
“即这么说，恁我可就放手整治了。”
“你只管办，我一定帮你的。”
姊妹二人持杯一碰，薄如蝉翼的青花瓷杯发出玉磬一般的清响，她们眸中俱是和煦温情的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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