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先是一愣，随后哈哈大笑，想要去摸一摸这孩童的脑袋，不想小孩人小鬼大，从他手边钻过，反而拎起他的道袍衣袂，啧啧称奇道：“你这衣服可真好看，用什么做的？我年前去山下小镇见到一胖子身着跟你差不多，都是滑滑的料子，只是你传着这身，可比他要好看多了。”
老人哑然，能与帝王谈天下，能与鸿儒论古今，教诲天下道统之府的他，居然不知该怎么接过这话。
孩童上蹿下跳，这老人对他而言就像一个等待破解的谜题，使得充满好奇的小孩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？
“你多大啊，看你眉毛都跟我头发差不多长了，该不会是神仙吧？”
“你要去哪？这山里可很少有人来，我娘亲说过，这个季节进山的，不是樵夫就是盗墓，看你这把年纪也不像是做这两营生的啊？”
老人苦笑连连，只好盘膝而坐，不予理会。
少年蹲坐在他跟前，还以为老人在打瞌睡。手刚伸到老人的花白胡须处，冷不丁听道：“玩闹归玩闹，可不许再去惹那匹马，更不许去碰那个箱子，不然爷爷真要生气的。”
吓了一跳的小孩无精打采的奥了一声，一双漆黑眸子里闪着异样光彩，稚童总是这样，烦恼永远比快乐少。
“你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啊？我不去看，但你得告诉我。”
不厌其烦的老道士睁开眼，小孩在他耳边叽叽喳喳，即便他有胎化神游的天罡道术，也静不下心来。
俗谚说七八岁的小孩狗都嫌，老道士脾气很好，即便这名叫周亭晔的小孩伸手去摸自己的眉发，他也不生气。
“不是告诉过你么？一件衣服而已。”
小孩黑着脸，甩下手中捏着的几根雪白发丝，笑脸气嘟嘟的撅起嘴道：“骗人！一件衣服你还藏着掖着，难不成我还能偷去穿着？”
小孩说到这，自己就先笑出声，如铜铃回荡在这片孤寂老林间：“我穿上你的衣服，可就连路都走不成了。”
老人嘴角浅浅笑容，没觉得这小孩不懂尊卑有序，儒家言人之初性本善。可没受到后天的循序教诲，哪懂什么忠孝仁义理智信。
这才是天性使然。
老人顺着他话，可周亭晔并听不懂：“是啊，这衣服很难合身，可还是有很多人想穿，你说说，这是何苦？这又是为何？”
小孩捡起一片落叶，撕扯开道：“吃饱了撑着呗！”
老道士惊喜连连，长眉飘拂，揉着自己下巴的胡须道：“话粗理不粗，可怜这帮人看的还没你一个小孩透彻。”
站起身其实和老道士盘腿坐下差不多高的周亭晔瞪道：“不许说我小！你不就年纪比我大些么？本事还不一定有我大嘞！”
老道士激他道：“哦？那你有什么本事？”
周亭晔扳着指头，一五一十给老道士讲到：“我会爬树、会摸鱼，还识字、等年纪大些还能砍柴。连我娘亲都夸我厉害呢！其实我最拿手的是斗蛐蛐，山下镇上所有的小屁孩都斗不过我的大将军，只是我娘亲不喜欢玩这个，所以我只好把它放咯。”
小孩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，伤春悲秋的语气使得老道士轻笑出声。
“你家就在这里？”
“呸！这是死人才住的地方，我家在山下。”
周亭晔眼珠子打转，又睇溜到一旁啃着干枯枫叶的马身上，他才不信这老道士的话呢！盒子里肯定有好东西，娘亲跟他说过，外人的话，七分假两分虚，只有一分是实的。人小鬼大的他哪会这么轻易被唬骗住。
老道士抬起头，透过茂密枝叶看着一缕光煦直射而下，表情恬淡。
他接受符箓府掌教之位已经有三十年了，上一位国姓先皇病危之时，在龙榻上双手抓住他，几乎是用一种恳求语气，让他一定要照料好这天下。
他做到了，这三十年间天下太平，香火绵延，虽不都是他的功劳，性格谦恭的他自然也不会居功至伟，可到底是有一份功绩。
三十年转瞬而过，一头乌黑成华发，他也看着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从雄心勃勃的年轻人熬到风烛残年，老朽却不昏庸。
如今京畿皇城暗流涌动，平日来以清流栋梁自诩的那帮黄紫公卿貌合神离，看似铮铮铁骨为江山社稷不惜死谏上书，要天子为大殷天下考虑，早日定下大统顺承之人。还不都是押上身家性命，想要跃上枝头化凤凰，做一笔奇货可居的买卖。吃相难看，面容可憎。
桃李满天下的丞相皇甫泰华不站队，理所应当的所有目光聚向他，几个早该就藩属地的皇子死赖在长安不走，不就是等着他青眼相加么？
喜有锦上添花，祸有雪上加霜。
连续三道圣旨看似是责令符箓府出师北塞，未尝没有让符箓府表明态度的意思。看人不光看皮看骨更洞察人心的老道士哪能不知道天子的心思？
废黜一直以来明哲保身取道中庸的东宫太子，在自己百年之后让不光长得像自己，脾性亦与自己别无二致的二皇子姬乾尚继位！
老道士喟叹一声喃喃道：“山本无忧，应雪白头；水本无愁，因风起皱。身处乱象之中，何来自在？还是皇甫泰华说得好啊、是非混杂之地，君子慎言慎行，与其思虑生烦恼，不如细读两行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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