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又如何？
纪五福大概也猜到了，这些困住她的一个又一个梦境，其实都是源自她内心深处的喜恶嗔惧。
既然如此，她也正好给苍耳子亲眼看看那一世——她，爹娘，容昊，以及那些乡亲们所经历过的一切。
于是她领着苍耳子，走过一个个熟悉的村落，看见一张张曾经布满善意与笑意，如今只剩下被病痛折磨后绝望与痛苦的脸。
路边，弓起身子，咳得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的白发老妪，怀里抱着一具小小的红色骷髅不愿撒手。那是她的孙子，还是她的孙女？
竹林，一名女子倚在树边禁闭着双眼，脸上的皮肉虽开始呈萎缩状态，仍能看出她拥有着艳丽明媚的五官。她还没嫁人，还不知道为人父母是什么样的滋味，却在这最宝贵的如花年华里，静静地死去。她怨不怨？
守在地里的老汉，天当被地当床，锄为枕，腹中饿得咕咕作响，手里只剩下一只拳头大小的番薯——守不住了。骨瘟爆发，人们死的死逃的逃，瓜果蔬菜早被抢劫一空，也没人再种庄稼，剩下这么一小块田的番薯，也就剩这么最后一个了。
看起来才五六岁，一身破破烂烂的小男孩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，他目光呆滞地从纪五福苍耳子二人身边路过，因为缺水双眼早已哭不出眼泪来，说话时嗓子哑得几乎不成声，一遍又一遍，“爹，娘。爹，娘。爹，娘……”
除了这两个字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彷徨无助。
孤儿，鳏夫，寡妇……
到处都是咳嗽与哭泣的声音，身体上的痛与饥把人折磨得比鬼还可怕，游离在空气中的腐肉与隐隐梅香气味，造就眼前这一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图。
这样的梦，即使不被困在梦境里，在她的那一世以及这一世，都做过不止一遍。所以，“师父，我没有撒谎。我真的，做过这样的梦……不止一次。”
苍耳子阴沉着脸没有说话。
他当然记得，她曾说过自己做过一个与红骨有关的瘟疫，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发生的，也没有人知道它是靠什么传人，无声无息地席卷了整个明月。
在今天之前，没有亲眼看到她梦里的这个世界之前，他都以为她那不过是一个荒唐的梦，又或者是出自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，想要阻止他研究红骨的借口罢了。
可如今看来，这梦境竟如此逼真，逼真就像是已经发生过一般……
哀鸿遍野，饿殍满地。
只是……“嗯，我看到了，那又如何？”
纪五福失望地看着他。
踏入这个梦境开始，苍耳子只说了两句话，一句是“那又如何”，另一句还是“那又如何”。
失望归失望，该劝的还是要劝，她面露哀求，“师父，停止研究红骨好不好……只要停止研究红骨，红骨就不会变异，便不会有骨瘟的出现。”
苍耳子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铁石心肠，“不可能。”
他的这一辈子所有的心血与精力几乎都耗在红骨上，如今却单凭一个梦，就想要让他收手？
他办不到。
即使这个梦会成真，那又如何？他苍耳子的亲人早就死光了，无牵无挂。
再说了，纵观历史，各种各样的瘟疫爆发不止一次，即使死伤无数对抗过程惨烈，可人类还不是照样挺过来了？不是照样开枝散叶，繁衍昌盛？不止挺过来了，还每次都能成功地针对瘟疫的特点研究出相应的药物来。
岁月是漫长的，人类的寿命却是短暂的，这便注定了若想好好地活着，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”是绝对的真理。
随着各种各样的疾病出现的同时，各种各样能与之相克的药物也应运而生……有生，必有克。
疾病瘟疫的出现，就真的全然是坏事么？不见得。人们都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，可如果这个东西出现了，人们却又能很快克服恐惧，全身心投入研究克制它的办法来。
因此，人们知道了感染上瘟疫的人需要隔离，知道了找出感染源或者被感染的第一个病人有多重要，学会了正确地处理尸体，也学会了用雄黄朱砂艾草驱赶疫鬼——
所以，它的出现难道不是在帮助人类进步么？
只有出现了，才会被人记录下来并收录在册，留下来的经验可供后人学习与参考。
所以……如果真的会有一场因为红骨变异而爆发的瘟疫，那又如何！
纪五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他。
这是什么歪理邪说，又是怎样的一派胡言！她再也忍不住咆哮了，“那都是人命，活生生的人命！”
“一切瘟疫都是因为人的无知而起，今天即使没有我，说不定也会有其他的人来引起瘟疫。”
苍耳子神情淡淡，看着她的眼神令她感觉全然陌生。
不是他，就是别人……
心里的寒气嗖嗖地直往外冒，“研究出能让你名传千古流芳百世的治百病药粉，真的有那么重要吗？”
“重要。”苍耳子点头，那是他所有的信仰。
“哪怕伴随着它的是臭名昭著？”
“哪怕伴随着它的是臭名昭著。”
纪五福没有话说了。
她一言不发，放下手中的红骨，冷眼看着苍耳子不费吹灰之力帮她破了这个梦境，默默地跟在苍耳子身后，离开了梦境。
双眼才睁开，便感觉到苍耳子的手指探了过来，要给自己把脉。
她皱眉，迅速把手缩回被子里，慢慢地别过脸去。
“五福姐姐，你终于醒了！”
李容昊喜极而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，她又把脸转过来，当做没看到苍耳子，只对李容昊笑，“嗯，辛苦容昊了。”
“不辛苦，只要五福姐姐回来，容昊一点也不辛苦。”李容昊笑中带泪道。
“傻孩子。”她看着李容昊纯真的笑，心里感觉涩涩的。
如果不能阻止骨瘟，眼前这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将不复存在……
苍耳子淡淡地收回手，对她的无视没说什么，提着李容昊的领子往门外走去，“别吵了，让她休息一会儿。”
李容昊本想抡起小短腿踢他，听到这句话后放弃了挣扎，乖乖跟着出去了。
纪五福躺在床上看着苍耳子的背影，目光一沉。
还有四个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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