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大婶没有动。
她抱着断成了两截的杨小八，往日里总是滔滔不绝的人，此时此刻静如死水，背对着众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悲怆凄凉。
旁边一汉子道：“只怕要得等天亮。这附近十里八村的，只有白家村才有二皮匠，天亮之前可赶不过来。而且那人未必在，前阵子好像听说跑别的地方干活去了。”
又不是什么兵荒马乱的年头，哪来那么多碎尸要缝，太平盛世里二皮匠都快改行了。
武强听了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，讷讷地道：“这尸体，可得尽快缝上的好。”
像小八这种半大不小的孩子，又未成家，那是肯定不能做灵堂打斋的了，得一切从简，基本上把尸体缝回去，草草埋了就完事了。
如今越拖得久，只怕魂越难聚齐，往生路上不好走。
白日里福妹子才让他看着点杨家，他守在门外好些个时辰，想着就回去吃顿饭的功夫，应该不会出什么事，自己速去速回便是。没想到一时疏忽，就出了这么个大事。
这一路赶过来，福妹子虽然没说什么，但他自己都内疚得无法抬头。
一时，岸边的人都沉默起来，无人说话。
“我来帮小八缝吧。”纪五福清冷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，杨大婶身子微微颤了颤，这才动了动，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那眼里无悲无喜，像被人抽走了灵魂般，唯有听到纪五福的话时，才浮起一丝波动。
早知今日，何必当初？就是一个正常的大男人被她天天这么碎碎念碎碎念都得要疯，何况小八这么点大的孩子。
自己在生活上的不如意，为什么要尽数倾泄给孩子呢……
纪五福无声叹气，迎上她略带询问的双眼，再次肯定地道：“是的，我会。”
杨大婶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，终于说出了这么久来的第一句话：“纪姑娘，你是小八最喜欢的人。”
她边说着边低头，看着那被自己搂在怀里的面目全非的孩子，慈爱地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，“小八，纪姑娘来看你了……你心里一定很欢喜吧。”
心里有些微微的疼，纪五福闭上了眼，别过脸去。
杨大婶细细地抚过杨小八的眉，眼，鼻，唇……良久，才低哑地道：“那，麻烦你了，纪姑娘。”
纪五福轻轻地嗯了一声。
杨大婶便将杨小八放了下来，跪着对纪五福磕了三个响头，站直身子，“我有些东西得去拿，很快回来。”
“武大哥。”纪五福唤了一声。
“好。”武强站了出来，跟着杨大婶离开。
经过围观的众人时，他还听见好几句质疑福妹子的闲言闲语——
“这纪家的丫头不是只会拾骨嘛？没听说过连二皮匠的活儿都会啊！”
“是啊……她该不会是以为杨大婶那抠门精有很多银子，想挣这钱，所以打肿脸蛋充胖子吧？”
“也有这可能。据闻她爹不在家好些日子了，估计也没给女儿留下几个钱傍身，只好自己出来挣了。”
“啧，那她会不会太胡闹了？二皮匠这手艺可不是胆子大就能干的呀。”
...
...
身后的人如何编排自己，她管不着。现下，她眼里只有那紧闭着双眼的杨小八。
杨小八从高桥上跳下，若落在水里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。但可惜的是，今晚的风特别的大，他又因为长期思虑过重而瘦弱不堪……
本该落到水里却被狂风吹歪了，直直撞在了岸边的铁丝上。那铁丝像一把利刃，将杨小八的身子拦腰截断——
像是生生受了腰斩之刑。
不，或许，比受腰斩之刑好一些吧……受腰斩之刑的人，在被人拦腰砍断后，即使腹中肠胃等器官流了一地，却不会立马死去。
因为人体里最重要的呼吸器官都在上半身，所以即使失了下半身，一时半会也死不去，苟延残喘着。
而杨小八，身子被拦腰截断的同时头也磕到了岸边的大石上……
这孩子哪怕真的一心寻死，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得如此惨烈吧。
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，又让人在旁边堆放了好几个灯笼使得光亮一些，纪五福才摸出针线来。针名纵横针，线名朱砂骨，入肉即隐，缝尸补魂。
闭目在脑中回想了一下太叔公传授给她的手法与步骤，深吸一口气，放空脑子开始落起针来。
在骨境里得了太叔公的传承，根本不需要练习，她的手法便是格外熟稔。她缝得又快又密，朱砂线一点一点地被缝入杨小八的皮肉之中，慢慢地将他的两截身子连接起来，前后不过半个时辰，她便收了针。
灯光朦胧之下，若非细看，根本看不出腰腹之处有着伤口。
又走到江边用手帕儿沾了些清水，细细地将杨小八额上与脸上的血渍擦去，露出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蛋来。
一双没有穿鞋的脚出现在小八身边，她下意识地抬头往上一望，眼前所看到的那张脸，却是与地上的杨小八一模一样。
杨小八先是有些茫然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，四下环顾一周后再看到纪五福与地上的自己，所有的事情便都想起来了。他一愣，低头将自己的衣衫往上拉，露出一截完美无暇的腰腹来。
没有血，没有伤，甚至连疤痕都没有，就像他从未遭遇过截腰之痛一般。杨小八不由得露齿对她羞涩地一笑，真诚地道：“纪姑娘，谢谢你。”
那常年笼罩在眉目之间的那股阴郁之气尽散，脸上有着释怀又轻松的笑，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耀眼。
死亡对他来说，竟真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解脱么？
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，又想起什么来，忙问道：“小八，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？”
杨小八回想了一下，将看见那位披头散发的小姐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纪五福道出，“纪姑娘，我不瞒你。从那小姐姐出现的时候开始，我的脑子就有些不太清楚……不过，无所谓了。”
又是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……她到底是什么人？为什么要接连迷惑李小蝶和杨小八？她的目的是什么？
想来想去想不明白，她只能无奈地对杨小八祝福道：“小八，来世投个好胎，过得舒心些。”
杨小八笑了笑，正要说话，突然脸色微变，往纪五福身后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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