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者一窒，“啧”了一声，显然很不满余波打断他的话，是以也停了下来。
而其余人早在老者说出“二十四孝”这几个字的时候就惊呆了。
数字老人，数字关，任谁听了，都只会觉得他会出一个与算数有关的题目，可是……
二十四孝？
纪五福此刻只觉得内心有些堵，简直一言难尽。二十四……二十四……好吧，确实，它，也是个数字……
那老者静默下来，只听墓室里唯有余波一人数起二十四孝来——
“孝感动天、戏彩娱亲、鹿乳奉亲……卖身葬父、闻雷泣墓……涤亲溺器……”
千古以来，无一皇朝不以孝治天下。哪怕那些天家背后的腌臜事被掩埋过多少，表面上的功夫也得做个十足，绝不能为人诟病。
尤其是前朝，便有寒窗学子因孝名远播，传进了天子耳中，得天子另眼相待，最后被钦点状元的。
可见，孝顺这一点绝对是加分项。因此，不管明月还是别的什么国家，《孝经》都是幼童启蒙典籍之一。
听着余波流利地报出那一个个典故名称，余大夫抱着亡妻遗骨双目含泪，陆竞渊面露赞许，而纪五福与李容昊则……
满脸鄙夷。
老者声音又起，只是显然比方才冷了几分，“这位姑娘……似乎对二十四孝很是不以为然？”
对这些先贤收录成书的二十四孝，哪个读书人不是奉为圭臬，见贤思齐？即便是闺阁女子，哪个不知道“三从四德”中，第一从便是在家从父！
为人子若忤逆不孝，简直畜牲不如！
听了老者这问话，陆竞渊这才有所察觉事情的不对。这老家伙还能看得到每个人表情不成？
他藏于袖中的手指捻了捻，又假装困倦揉眼睛，趁机将指上牛泪抹于眼上。
静候片刻，缓缓睁眼，环顾四周……
没有，什么都没有！他不信邪，故技重施又抹了一层，再次睁眼，眼前别说什么老者之魂了，就是猫猫狗狗的魂都没半只。
这数字老人莫非竟不是魂体？
他又惊又疑，但心知不可声张，只耐心多加留意着。
听得纪五福道：“不瞒老先生，依我看来，这二十四孝中有好些，都是愚孝！愚不可及也！”
老者听了怒气横生，“放肆！先贤们留下来的书，岂容你这黄毛丫头置喙！”
真是个读死书的，她向来最烦什么君要臣死，臣不得不死，父要子亡，子不得不亡的狗屁不通的东西了！
即使如此，纪五福仍能平静地道：“不说别的，单说这二十四孝中的埋儿奉母吧！”
…
…
埋儿奉母的故事，说的正是东汉时期，有这么一位孝子名为郭巨，家有一母一妻，夫妻二人奉养老母，一时倒也相安无事。
直到郭巨的妻子怀孕，生下了一个儿子。
郭母对小孙子很是喜爱，常常把自己的食物省下来，留给小孙子吃。
郭巨便发愁了。
我儿子竟占了我母亲的食物，害我母亲饿肚子！这可如何是好！
想来想去，愁啊，愁死了。食物不够吃啊！
他翻来覆去，辗转反侧，对妻子道，贫乏不能供母，子又分母之食，盍埋此子？儿可再有，母不可复得。
嗯。这熊孩子这么能吃，不如把他埋了吧，毕竟儿子这种东西，想生几个有几个，但母亲只有一个呀！
妻子心想，确实是这么个理，于是夫妻俩说干就干，用个麻袋把儿子套上，扛起锄头，欢乐地跑后山挖坑行活埋的勾当去了。
纪五福说到这，冷笑一声，“虎毒尚且不食儿！何况那又并不是战乱饥荒时代，这郭巨孝自己无能，便狠心对亲生儿子下此毒手，草菅人命！真真可笑至极！荒唐至极！”
老者气极，若他有形体，此时必定吹胡子又瞪眼，“这故事后面还有一半，你怎可如此断章取义！”
纪五福唇边的笑却更冷了，“老先生是说，郭巨从打算埋儿的坑中挖出了一坛黄金这个结局？”
老者大声道：“正是！郭氏夫妇为母埋儿，孝感动天！因此天降横财，令他得以两全其美！而皇帝听闻此事，更是赏下孝子牌坊，村民邻里人人称颂郭巨孝顺，流芳百世！”
说着说着，语气里竟带上了浓浓的艳羡。
你看看，你看看，孝感动天！流芳百世！谁不向往！
相比于老者的激动，纪五福只淡淡道：“沽名钓誉。”
老者气得不打一处来，“你……”
纪五福横眉冷对，声音提高道：“老头儿！我是敬重你才尊称你一声前辈、老先生，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。为了一个孝子牌坊，一坛黄金，便可以坑杀亲生骨肉？”
老者怒道：“你不要混淆……”
纪五福大喝道：“第一，郭巨既然要在母亲与儿子之中舍其一，那他为何非要选择坑杀？他不能将孩子送给别人养吗？又或者卖给人牙子也好，起码留人一条性命！上天有好生之德！为何要给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奖赏！是鼓励他杀人么！”
老者沉默不语。
可能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……
纪五福径直往下说：“第二！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！他单从坑杀亲儿这一点，便犯了不孝的第一条！又何来的孝感动天！还有第三！”
第三，却是陆竞渊接上了，“第三，为何要在母亲和儿子之间二选一？他为何不埋了妻子？或者卖了妻子？儿子确实再生就有，但妻子也不是只能有一个的呀！再娶就是了呀！真那么孝顺，他跟他娘过一辈子就好了呀！”
一连三个“呀”，理直又气壮。
余波也附和道：“确实漏洞百出。”
他越想越认同纪五福与陆竞渊的看法，甚至在这短短一刻里举一反三，转过头去问抱着亲娘骸骨的亲爹，“爹，我若是和娘同时落水了，你是救我呢，还是救我娘？”
余大夫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东西，一时间支支吾吾，不知该如何回答儿子突如其来的灵魂发问。
余波：“……”
他为什么要自取其辱？
那老者依然缄默着，不发一语。
纪五福并没有因此给他留面子：“还有那卧冰求鲤，又图的什么？非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结冰的湖面？他是智障吗？家里没有锤子的话，不会用石头砸冰吗？”
话才落下，她忍不住抱紧了双臂。
怎么好像，瞬间变冷了不少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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