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渊回首看去，但见陈道三着一身月白地圆领长衫，头戴圆翅幞头，脚上一双乌皮靴，腰间束一条绾色丝绦，别无饰物。
五十出头的人，嘴角眼睑处都有了鱼鳞细纹，只一双乌黑的瞳仁炯炯有神。
“陈兄谦虚了，这等的好字，比癫张醉素亦不遑多让。就是词意伤感了些。”说着，陆渊的声调便了低下三分。
当年一场乾坤大变，险些山河易主，到如今半壁河山尚在敌手，经历过的人，心里焉有不痛之理。
陈道三一声长叹，黯了眸光，苦笑两声，“你我这一辈人，谁心里没有个三两分的凄惶，当年被鞑靼追的险些就投了海。若不是赵、周两位，你我此时在哪里也还难说。”
听他提起陈年旧事，陆渊也是一叹，“谁说不是呢。事情只才过了二十余年，你只看京中上下的样子，我只怕咱们连这半壁江也难坐稳了。”
陈道三闻言心头一惊，他本就疑惑陆渊为何而来，这会张眼看去，他容长的脸庞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，陈道三心底嗤笑两声，虚言试探，“不是才刚议了和么。不说保万世平安，十数年间当无大战。”
“哼哼。陆渊冷笑了两声，“啪”声丢出份堂报来，“陈相请看，公主的凤驾堪堪过了边境，乃蛮部就出兵袭边！”
陈道三拿起来一看，原来是周得韬送来的堂报，他这里还在看，陆渊起了身，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，“陈相还记恁篇小文么，一屠晚归，担中肉尽，止有剩骨。途中两狼，缀行甚远。屠惧，投以骨。一狼得骨止，一狼仍从。复投之，后狼止而前狼又至……”
陆渊念到这里，陈道三“啪”地合上了堂报，微眯起眼，冷声续道：“骨已尽矣，而两狼之并驱如故！这个道理我怎会不明。”
“既然陈相心知肚明，就当早做筹谋才是。正如陈相所言，此回议和不多说，三五年太平总能保得，咱们正该趁着这个时机好生准备起来，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，若得回旧都，咱们就是死了，到了地下也有脸面去见先人！”
陈道三瞅着他冷笑两声，“陆相，这话你只说给陛下去表忠心。何苦在我面前表白，朝里的艰难别人不知道，你也不知道？”说着，拍着桌案一桩一桩算道：“库里统共九百万贯钱，给鞑靼的岁贡就是五百万，江淮一道百年不遇的大旱，要钱要粮的奏疏还是你批的——批去一百六十万贯。库里实剩两百四十万贯。明年的年成要再不好，嘿嘿……”陈道三又是两声瘆人的冷笑，“咱们连岁贡都艰难。”
“再则说了，兵曹恁一帮子人，被底下的孝敬的舒心，老兵油子们个打个的吃着空饷。你我不是不知，也不是不办，可又从何办起？把人都撸光了，只怕连个摆模样的人都没有了。再说吏曹，头前几年为了筹措库银，咱们开了捐纳。现下崔寓崔尚书府上名码实价，一个七品县尹，要价十万贯！”
“你我一心想要办他，可办倒了他，再挑一个也是这样。现如今要办就要从根底里办起，你自己说咱们经得起这般的折腾？这还只是朝上的事。军里更叫人犯愁，鞑靼的骑兵你也见识过，就咱们能守就了不了。打？！头一个件马从哪里来？还有军械、粮草，兵卒，将帅，里头有多少事！”
陈道三一大通话说下来，气喘红了脸，略一平息，又叹道：“依我的意思，趁着这几年固防要紧。鞑靼骑兵不擅攻城，只要咱们守住了，方能缓图其它。”
“徐图！”陆渊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，“陈相想的倒好。只怕太平日子过久了，就甚么都不记得了。不用说别的，就虎贲军，京城禁卫，又成甚么个样子！”
陈道三胀青了脸，哆嗦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“我并不是要来揭陈相的疮疤。”陆渊深叹了声，“白头人送黑头人，将心比己都是一样的。然就事而论，虎贲军的军纪尚且如此，其他就不言可知了。我只是忧心真要打了起来，朝庭能指望谁来！”
朝中的情形陈道也自明白，故尔陆渊的一翻话，真真是敲骨扣髓，令人心惊。
陈道三仓白了一张老脸，陆渊则叹息着坐下，紧抿着嘴，沉默了良久，道：“旁的暂且放在一旁，咱们先把兵曹整治起来。”
陈道三斜眼看去，问道：“整治？你是有法子还是有人？”
“即有法子，也有人！”
陈道三倏忽亮了一对眸子，“说来听听！”
“漠北恁边这一二年出不了大乱，趁空把周得韬调回来整治兵曹。左右尤文献的位置也空了出来。”
陈道三疑惑道：“尤文献，他女儿可是湘王的侧妃，而且……”
“侧妃，今回就算他是湘王正经的老丈人也不顶用了。”陆渊冷笑道：“陈相你这些日子在家病休，朝上的事怎地竟一点也不关心。尤文献置办的弓弩枪戟面上光，一碰就断，莫说杀敌就连劈树也不成。大食购来的马匹，有近一半是老弱，还有军粮以次充好。条条款款，湘王气得不行，亲下了钧旨拿他交大理寺议处！”
陈道三听得心惊胆跳，尤文献事发自己竟一点消息都不知道。陆渊他是有备而来啊——先让侄儿在虎贲军大力整饬，二十四条人命震动朝野，他自己则趁空掀起了老底。
“陆相倒真是雷霆手段啊！”陈道三皮笑肉不笑地道，“尤文献不过一个侍郎，只怕他没有这样包天大胆。这后头……”
“后头的事，”陆渊微笑着，趋身凑近陈道三，“咱们只交给周得韬去办。说句不中听的，你我在朝多年，这些个积弊都是心知肚明。说是不好办，其实也就碍着情面，谁还没个三亲六眷的。本来过的去也就过去了，可现下说不得要行些霹雳手段。所谓君子弃睱以拔才，壮士断腕以全质。”
陈道三心下暗恨，陆渊设的好计自己是正落人家彀中，事到如今，还由得自己不应么？
他说的好听，壮士断腕。周得韬和他亲兄弟一般，介时断到底要断谁的腕，还真不好说呢。
“周将军驻守漠北，调他回京办这些琐碎事未免大材小用。倒不如让羽林卫的姚介暂领，他性情直梗，办这差事最好没有了。”
陆渊早料着他会这么说，淡淡笑一笑，转了话头，“转过年太子殿下就一十八岁了。莫说天家贵胄，就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也都成了亲。”
太子的亲事，一直是陈道三心头的一块大石。听陆渊无端端提起，眸子不由直直地瞅定了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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