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声苍茫，天际被暮色和层云染浓，空气里像是有微小的雨水星子。
有时候，秋天的雨是这样，还未能将大地浸湿便停住了，如同莫子谦眼里转瞬熄灭的眸光，如同小时候绵延数年却戛然而止的情谊。
良久后，莫子谦“嗯”了一声，他转头看向暮色浓处，哑着嗓子道：“这样，挺好。”
我点了点头，又吸了口气。凉气入肺，我听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寥落：“不过现在不喜欢了。”我涩然道，“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喜欢的，我十九岁落水醒来后，心里便似空了。”
莫子谦愣了愣，垂下了头：“我知道。”
我朝他笑了笑：“说起来，生平最逍遥洒落的时日，还属我做沈可的这三年。在朝廷里虽受些挤兑，却也不曾遭逢大灾大难，平日里跟着你，虽是放浪形骸，但也正因如此，才始知身为男儿的好。”
莫子谦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，脚下一动，像是要步上前来，却终是顿在原地。
我又是一笑，与他道：“因在朝堂上呆了这些许年，我识得的人，都是些朝官大员，可真真正正算得上朋友的，却寥寥无几。我此番离去，不知何时归来。昨日按着礼数，朝各府邸投了邀帖，想在走前一聚。恰逢乱世，我亦晓得不会有什么人来。可我等到夜里，也只等到了我爹一人，若说不失望，那一定是骗人的。”
我抬起头，定定地看着他：“其实说起来，我在等谁呢？我娘去了善州，杜修带着园子离京避难，唯有一人还在。”
“这个人，我自小便识得，自小便亲近。可能、可能我小时太顽皮，做了许多错事。可是长大后，我存着记忆的这三年，是与他一起度过的。逛花楼，看春宫，有一回我和他砸了东街卖假玉的铺子，回家后被我们两的爹一起拿棍子追打。我跑不快，他便等着我，后来被我们爹追上，他嫌我身板小，挨打时便将我护在身下。打了一身的瘀伤，他还跟我说，这就是好兄弟，有福同享，有难同当。”
“这个人，有一身傲气，性情却直快，不会弄虚作假。他因喜欢练剑，便逼着我跟他学几招，我若练不好，他便嘲笑我。我是个记仇的人，后来他迷上画春宫图，便跟着我学作画，画得极不好，我便一股脑地取笑回去。他却也不计较，仍是日日画了拿来给我看，让我指教。”
“我其实不好亲近吧，性情古怪，做男儿没有男儿大气，身为女子，亦没有女子的温婉。所以从小到大，能真正跟我走得近的朋友，也就他一人。我那时觉得，知己就该是这样，有许多许多共同的回忆，知道彼此许多毛病却能够包容，互相取笑亦不会往心里去，更如你所说，有福同享，有难同当。”
“我失去记忆的这三年，起初也因哥哥的去世而难过，因过去两年的空白惶恐过，不过后来想开了，所幸就这么放任着性子往下过。还好、还好身边有这么一个人，令我这三年来，都过得很开心。”
话至此，心里仍有责问。想问他为何要因年少懵懂的一段情，而枉顾我们相知相交的这么多年。为何要因一段儿时的错过，而就此不再来见我。连离分，也不曾带来只言片语。
可我又忽觉没必要了，我想他终是能明白了，因着这么多年一起经历的事，原来在心里埋得很深。青梅竹马的情谊，大概真的是错过了，消失了，不过做了这么久的福难同当的知己，情会与寿延年，百岁也不老。
遗憾的只是此去一别，不知何时来归。便纵有良辰美景，千种风情，更与何人说。
一滴眼泪夺眶而出，顺着脸颊缓缓滑落，我说：“你教我的武功招式，我都练了些，骑术也很好了。我此去北荒，你不必担心。”
说着，我又笑了笑，望着暮色里城墙根下一身戎装的莫子谦：“你从前便与我说要做一个受万人景仰的大将军，要保家卫国。我没有这样宏伟的心愿。不过今天能见着你这般威风，我心里仍是很高兴。”
临别的话就这样吧，不必再道珍重。
我转过身，正欲上马，却听先前一直沉默的莫子谦叹了一声。我回过头见他亦冲我笑了笑，便走上前来。
他抬手摸了摸黑白两匹战马，马匹回应的嘶啸在夜色中十分悠远。
莫子谦道：“这两匹马，不叫小黑小白。黑的叫凉风，白的叫如水。我两年前买下他它们时，它们还是小马驹，转眼也长这么大了。”说着，他又定定地看向我，“凉风不挑食，如水爱吃水边草。马匹都很灵性，你对它们好，它们定能将你平安带去北荒。”
我点点头，又看向远处巍峨的皇城，与他道：“我家里如今只剩我爹一人，他平日里不正经，但私心里和你一般，亦是个想要保家卫国的忠臣。我这次走了，你若得空，替我照顾他。”
莫子谦顿了好久，倏忽却笑起来：“会的。小时候，我总将他当作老丈人，不过到了现在，我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爹。”
有士兵来报，说玄华东门，有叛军来袭。天际燃起夺目的烽烟，有将士的呼啸声，马蹄的疾行声。
莫子谦再看我一眼，毅然转身。
我看见他的身影在夜幕中渐行渐远，不由又唤道：“子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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