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景轩的细长的双眼眯了眯，笑了。
他将手中的冷茶盏往桌上一搁，挑起眉梢：“怎么想着问这个？”
我整襟危坐，小心翼翼道：“无他，与你别后重逢，心中感慨万千，情不自禁地忆起这桩事。”我见他不答，凑近作失望状，“你该不会是把曾经的许诺忘了吧？”
英景轩的眸光闪动，不过片刻，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：“据我所知，眉儿你不是失忆了吗？怎得还记得这桩事？”
我又作悲苦之态，从腰间掏出扇子摇了两摇，忧愁道：“唉，虽是失忆，但有些往事终究难以抹灭，每每午夜梦回，时常想起，真令我不胜唏嘘。”言罢，我自眼风里飞快瞟了英景轩一眼，继续垂眸哀叹。
英景轩道：“忘了便忘了，往事如烟，再三回顾，不过是徒增烦恼。”
我摇扇子的动作一顿。
英景轩对这话头百般避让，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答不上来。而他答不上来的原因，八成是因为曾经与我有过一段情的人不是他。
有了这个发现，我心中蓦地十分欢喜。
我一向难以忍笑，就这一会儿，嘴角已然不停抽搐，眼看就要笑起来。
慌忙之中，我匆匆将扇子往上挪了挪，遮住大半张脸。一张嘴在扇子下笑得呲牙咧嘴，偏生露在外的双眼，还要彰显凄凉的神色。
一时间，我保持着这个高难度的表情，脸上的肌肉十分酸疼。
英景轩盯梢似地瞧着我，须臾，他亦眉开眼笑起来。
他这副欢愉的神情，令我心中一惊。
以我近日对英景轩的了解，此人无疑是个大忽悠。为了避免他出言使诈，将我骗得云里雾里，我又匆忙敛了笑容，打算结束这个话题。
我作出结论：“你说得在理，往事如烟，不必回顾。做人还是要朝前看。”
这一番言语下来，我心中非但欢喜，更有一种凯旋之感。
从前我虽经常给人下套，但被我下套的人，都是莫子谦，杜修一类相较之下尚算老实的人。
而今日，我让当朝满腹坏水儿的大皇子钻了我下的套子，其成就感不言而喻。
可惜，我在开心之极，便忘了这世上一些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譬如，乐极生悲。
又譬如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。
英景轩听了我的话之后，反倒沉思起来。又过了片刻，他忽然长叹一声，目光悠悠远远地瞧着亭外木槿：“唉，眉儿，我虽劝你不要耽于往事，但我自己却不曾做到。”
我一愣，道：“啊？”
英景轩瞟了我一眼，满目忧思：“不瞒你说，自你落水之后，我以为你已亡去，伤心欲绝，便向父皇请命，甘愿离开京城游历天下。可这三年多以来，我无时无刻不再挂念你，无时不刻不想起我们从前在姬州的往事。”
我呆了，又道：“啊啊？”
英景轩忽然伸手握住我摇扇的手，叹声道：“其实，刚才你与我说，有的记忆终究是难以磨灭的，你甚至、甚至还在午夜梦回中时而忆起，我心底是很欢喜的。”停了一下，他用目光锁牢我，“也罢，我就与你好生回忆一次。不错，那年间我在姬州，确实打洒了你的万世流芳茶，你想我索赔，我只好……”
咳了两声，他故意在这里顿住。
我背脊一阵恶寒腾升而起。英景轩望着我的眸子，深情得可以渗出水来，可我分明、分明在那其中，瞧见幸灾乐祸的笑意。
他继而轻声道：“我只好……拿一生情醉来赔你。”
我彻底怔住。
夜里的风呜呜咽咽地刮过，像是刮进了我的脑子里，将模糊不清的往事搅得一团杂乱。
茫茫然中，我似又听到英景轩带着笑意补了句：“不是一生情醉酒，是一生情醉。”
“啪”的一声，我手中折扇砰然委地。
我张了张嘴，震惊道：“真、真是你？怎会……”
英景轩望着我，忽地又一笑，目光移向亭外，道：“景枫，你沏个茶，沏得委实久了些。”
我心底一颤，猛然转身望去。
穆临简一身青衣如醉，在夜里发出冰凉的色泽。
他一双眼眸冰凉而深邃的。
碧螺春与糕点由一个丫头端着。丫头站在他身后，茶水的热气如雾，袅袅蔓伸开来。
良久，他一动也未动，只定定地看着我。
我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。
但我晓得，方才我与英景轩的一番对话，他八成是听到不少。
穆临简是不愿我提及英景轩的，他对于我与英景轩的一段过去也一直十分忌讳。可我、可我今日就在他眼前，与英景轩论及从前对彼此的许诺。
我心底沉了又沉，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，过了半晌，只艰难道：“临简，我……”
不料话音刚出，穆临简身子一晃，像是被唤回了神。
出乎意料地，他并未端出一丝丝的怒意，而是朝我露出个浅淡的笑容，温声道：“等久了。”继而便吩咐丫鬟将茶水和糕点端进亭子。
我有些恍惚，匆忙间想要解释。然而在我瞥见英景轩狐狸一般的笑容时，便将这个要解释的念头生生打住了。
有英景轩在场，无论我作任何解释，只会将事实越描越黑。
穆临简回来后，我们三人也未耽搁，很快进入正题。
我将莫子谦的情况详尽一说，英景轩和穆临简皆沉吟起来。
我虽不知今夜莫子谦对造反一事扑朔迷离的态度究竟缘何，但看着眼前二人若有所悟的表情，我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也放下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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