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剑道尽人间事。承朝当年教授太极剑的时候只说了这句话，朝晖觉得他矫情，如果世间的纷扰可以被三十二式的剑谱说破，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庸人自扰。
许是她阅历不够眼界不宽，剑法再精妙也悟不出深奥的体会。她心里明白，跟在师父屁股后头经历的事情叫做记忆，独自闯关破阵积攒下来的苦痛磨难才能称为阅历。
一套太极剑下来，朝晖的气息绵长，半滴汗水没出，站在廊内观她舞剑的张有为知道，至少身体是好的差不离了。树下的少女身姿挺拔，一把黑得锃亮的长剑反手握于身后，半年前的短发现在已经及肩，偶尔被风吹起一两撮。
只是可惜可叹，明明正一道才是玄门大派，门下弟子兴旺，茅山宗都得往后排，怎么就出不了一两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呢，未满十八的莫说与朝晖争锋相对，现下连望其项背都两说。
朝晖察觉到他的目光，转身执剑行礼，少年意气在举手投足间展现无余。张有为看她这样，倒是心下一宽，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，就算再妖孽，在帝都这地界还是翻不了天。
收剑拂衣，拍落身上沾染的灰尘，朝晖快步走到张有为面前问好。
“身体好些了？我瞧你这太极耍的比你师父当年强多了。”张有为捋着胡子说。
“感谢您多有照顾，君文师兄不仅不给接活，还下令不吃晚饭不让走，我闲着无聊才在院里练会剑耗时间，是打扰到您了吗？”朝晖问道。
“君文差事当的好，就该让你消停几天。”看她瘪嘴，张有为大笑出声，“好了好了，这样，若是你再耐心等上一个月，我便让君文帮你升级，能接红色委托可好？”
朝晖面上立刻喜笑颜开，对着张有为彩虹屁一套一套的，哄得他很是开怀。
“上次的团战你表现出色，大伙都说承了你的情，茅山的志心还说欠你一条命，我跟协会的长老们讨论过，升级倒是最次的奖励了。不过可不能自满，玄门之事非同小可，因为信心过头而阴沟里翻船的青年才俊一捞一大把，不差你一个。”张有为被奉承了一会，还是严肃地告诫朝晖。
朝晖自然是无所不应，乖巧地表示绝不自傲，行事会更加小心谨慎。食堂适时敲钟，晚餐看来是准备好了，张有为也不留她，示意赶紧去吃饭。
等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门廊拐弯处，张君岩从一边走过来，低声询问：“师父，私下都找人套过话了，没什么新东西，是不是咱们多心了。”
“没套出新东西才有问题，八个人的说法如出一辙，核心全是护着那娃娃，上清总是如此，明明没做什么却能让人心靠拢。也罢，反正再厉害也就两人，这道统指不定哪天就断了。”张有为一抖道袍，转身离去。
朝晖站在食堂里正思索是吃鸡腿还是炖排骨，手机收到信息提示，她打开看了一眼，装作不在意地继续犯选择困难症。
“季氏祭祖，当归。”多日没有消息的承朝发来的信息，就这六个字却让她心中一沉。已经被族里除名的人，非大事不回乡不祭祖，承朝接她之前二十年没回过祖籍。
既然师父让回，徒儿自然谨尊师命，朝晖要了份蜜汁鸡腿，小姑娘元气满满的样子很讨阿姨的喜欢，原本一份两个鸡腿愣是加到了三个。朝晖对着食堂阿姨笑出月牙眼，乐呵呵地端着盘子一旁吃饭去了。
四月初的时节，该是万物回春气候宜人，今年苏省却来了场倒春寒，朝晖裹了裹身上的皮衣，鼻子一痒连打几个喷嚏。
隔壁座的奶奶看她的样子，可能是想到家里的孙辈，体贴地递过些纸巾。
“小姑娘回乡祭祖吧。”奶奶满头银发，笑起来满脸的褶子，可却只让人脑中映出慈祥二字。
“您怎么知道的？”朝晖擤一把鼻涕，嗡嗡地问。
“又不是长假，你这时候往乡下跑，除了家里人逼着回去祭祖还能有啥。”老太太笑着说，“不过你还是好啊，我家的那群孩子是怎么叫都叫不回来的，宁愿在家猫着也不愿意陪老太婆到乡下走走。”
他们不愿意，朝晖是理解的，非理性生物又不是谁都能看到。再说了，你想象一下，本来祭祖在年轻人心里就是个任务，做完领了奖励拉倒，结果上着香发现老祖宗真的从墓里爬出来吸香火气，心肌梗塞都是轻的。
“祭祖祭祖，祭的是祖宗，奠的是自己。”老太太看表情以为朝晖也不情不愿，轻轻拍拍她的手。
“为什么是自己？多不吉利啊。”承朝素来老不正经，朝晖还真没有跟长辈平心境和唠嗑的经验。
“我今年八十啦，半截身子入土没有不吉利的说法。你还小，这路啊看不到头，我不一样，一眼就能瞧见终点，所以我就爱往回看。人间最难是回头，因为你一旦开始往回看，路也就快到头了。”
“那要是我愿意时不时回头看，不就不算难事了么。”朝晖也不能完全不搭老太太的话茬。
“哈哈哈，是这么个理，可是人啊，总有些事情不愿意再回忆，只有到垂垂老矣才有胆气从心底翻出来晒晒。”老太太爽朗地笑道。
人间最难是回头，朝晖在心里咀嚼这句话，不知为何非常的不舒服，老头急着招她回去，不会是跟老太太一样活明白了吧。
“难就难在该不该回头，像我这样的老家伙该劝你们年轻人别学老人家，嘴里念的叨的都是过去，你们该认真走路，看清楚要走的方向和脚下的坑坑洼洼。可要真的不回头，到我这个年纪怕是一样的后悔。”老太太补充道。
“能不难么，合着回不回头都错呗。”朝晖克制自己要翻白眼的冲动。
老太太笑得更开怀了，这个孩子比家里的都好玩。可惜年纪看起来太小，不然介绍给孙子多好。
朝晖不知道自己在老太太的孙媳妇人选旁打了个转，被爽朗的笑声引得傻乐。
到站后又是各奔东西，老太太被家人接走，朝晖去取唯一的托运行李小黑，然后转道汽车站，搭最近一班车回村。朝晖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，心中默念人间最难是回头，有时候不是该不该回头，可能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，确实是人间最难的事情。
只是，却不是世上唯一最难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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